蘇菲最終也沒弄明白當年和媽媽唐娜偷情的三個男人中,誰才是她的親生父親。不過,她已經不介意了,她對媽媽說:“就算你睡過幾百個男人我也不在乎,你是我媽,我愛你!”唐娜感動極了,忍不住擁抱女兒,但隨即,她反應過來,對著觀眾攤攤手:“我沒有睡過幾百個男人。”
蘇菲和唐娜是百老匯音樂劇《媽媽咪呀!》的兩位主角。自該劇倫敦首演至今12年間,伴隨著《跳舞皇后》等阿巴樂隊經典歌曲,蘇菲一家的私生活逗笑了全球4500萬觀眾,累計票房超過20億美元。
蘇菲住在虛構的希臘小島上,但說過十三門外語,最近,她說起了中文——2011年7月8日,中文版《媽媽咪呀!》登陸上海,隨後會在全國巡演200場,最後一場謝幕,是2012年1月18日。這是首部經版權方授權,“全盤漢化”的西方經典音樂劇:中國演員,中文台詞,這部音樂劇的“靈魂”——阿巴樂隊的歌曲也被翻譯成中文演唱。
東方面孔的蘇菲穿著白色短裙,出現在舞台中央。 為了找到親生父親出席她的婚禮,蘇菲瞞著媽媽,寫信把媽媽的三個舊情人騙到島上來,《媽媽咪呀!》由此拉開序幕。
預演時,大衛·萊特博迪混在觀眾當中,顯得有些不安——英國人萊特博迪是中文版《媽媽咪呀!》的執行製作人。他擔心中國觀眾不能接受劇情:“唐娜的感情經歷,似乎有違中國倫理,那段蘇菲的告白,也是西式幽默。”
“許多版權人喜歡來中國做臨時性巡演,因為中國市場還不錯。但是把產品中文版化,意味著將作為一個'永久商標',長期演下去,這是不一樣的。”田元告訴南方週末記者——她是亞洲聯創(上海)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的總經理,也是中文版《媽媽咪呀!》的製作人。 為此,田元和她的團隊與版權方磨合了五年。
第一個吃螃蟹的沒吃到螃蟹
萊特博迪與田元曾有過一次失敗的“漢化”合作。
2002年,英國金牌製作人卡梅隆·麥金托什(Cameron Mackintosh)告訴萊特博迪。 那時,萊特博迪是麥金托什公司的全球商務經理,這家公司擁有《貓》、《悲慘世界》、《歌劇魅影》等多部世界知名音樂劇的版權。那一年中國成為WTO新成員,承諾逐步開放包括演出在內的文化產業市場,麥金托什認為這是個機會。為此,萊特博迪飛到上海,待了兩個月。
他帶來了《悲慘世界》,那是中國引進的第一部原版音樂劇。在萊特博迪印像中,那時的中國幾乎是音樂劇市場的“不毛之地”,偶有一些商業演出,集中在北京和上海。《悲慘世界》在上海的市場表現卻讓他覺得不可思議——演出21場,上座率達到98%,500元的票價,被黃牛炒到了2000元一張。
四年後,也就是2006年,麥金托什打算將《悲慘世界》漢語化。萊特博迪再次來到中國,籌備與中國對外文化集團合資成立音樂劇製作公司,推出《悲慘世界》中文版。他們召開過兩次新聞發布會,並在全國公開招募中文演員,最終卻流產了——麥金托什撤資,合資公司計劃成為泡影。
“麥金托什要求在中國有極大的經營自主權,要求對劇場動手術,改造成專業的音樂劇劇場,這些要求在當時根本達不到。”田元說,她曾是中文版《悲慘世界》的參與者之一。
比起原版音樂劇巡演短期回籠資金,授權漢語化,意味著在中國長期演出產生持續收益,版權方享受利潤分成,這是硬幣的一面。硬幣的另一面,漢語化相當於重新打造一個品牌,資金、劇場、市場容量、演員素質等,都要從頭來過,而這些方面,恰是當時中國的“短板”。
“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有風險的。”萊特博迪說,麥金托什當時並不願冒險。
田元和中國團隊並沒有放棄經典音樂劇漢語化計劃。她想通過做中文版音樂劇,把西方的創意團隊、技術團隊,包括舞美、佈景、道具,甚至服裝製作都複製過來,逐步建立起中國的音樂劇產業。 他們找到了英國小星星公司。 “小星星”旗下的音樂劇《媽媽咪呀!》推出過13種語言版本,是迄今版權化最多的一部音樂劇。田元和團隊建議先讓英文版巡演來中國“試水”。
2007年,《媽媽咪呀!》英文版在上海、北京、台北進行了為期八週的巡演,共16場,成本接近1700萬,最終盈利1800萬元。
接下來的兩年時間,“小星星”開始了對《媽媽咪呀!》中文版的考察。此時萊特博迪已經離開了麥金托什,他四處造訪藝術院校、考察劇院、看演出,了解中國觀眾的想法。田元和她的團隊也在全國展開了對中國音樂劇市場的調研,結果顯示:中國音樂劇市場處於啟蒙階段,比不上倫敦、紐約或者日本,但總體而言,中國變化很快,已經到了可以接受和發展音樂劇的時期。
與此同時,中國對外文化集團與上海東方傳媒集團、韓國CJ集團聯手成立了“亞洲聯創(上海)文化發展有限公司”,田元擔任總經理。 “亞洲聯創”的主要任務之一,就是在未來十五年,陸續推出西方音樂劇中文版。
2009年2月,田元和萊特博迪、“小星星”參加了在倫敦舉辦的“中英音樂劇教育和產業論壇”。在倫敦的一家咖啡館,田元帶著一份厚厚的中國市場商業分析報告,交到了版權方手中,正式談到了《媽媽咪呀!》中文版。雙方一拍即合。
一年後,“小星星”正式授權《媽媽咪呀!》中文版。演員是中國人,說、唱都是中文,它成為首部漢語化的西方經典音樂劇。
“版權人授權給你做這件事,就像做奢侈品一樣,不能因為在中國生產,品質就變得不一樣,它有自己的一套標準。”田元說。中文版《媽媽咪呀!》的製作成本加上運營成本,總價超過7000萬元。
在中文版的核心團隊中,每人都有一本像考試“紅寶書”一樣的“製作寶典”,幾百頁厚,那是從版權方英國小星星公司手中買來的版權協議,漢語化過程中,所有人必須遵照“寶典”中的規定,一條一條落實。來自英國原版《媽媽咪呀!》的十位主創人員分別擔任不同部門的“一把手”,負責監督漢語化、舞蹈、舞美(舞台設計)、音響、音樂、燈光等各個環節,中國團隊可以提供參考意見,並具體執行。
來自瑞典的阿巴樂隊是歐美流行樂壇最著名的樂隊之一,一度是歐洲流行文化的代言人,中國人最熟悉的也許是他們的名曲《GIMME! GIMME! GIMME!》,張薔和費翔曾翻唱為《惱人的秋風》。《媽媽咪呀!》正是根據阿巴樂隊的22首歌曲改編而成。把阿巴的歌翻譯成中文,“寶典”中作了嚴格規定。
版權方會先給出三段場景和幾段歌詞,要求中方在國內找英語專家進行翻譯,專家必須來自北大英語系或者北京外國語大學。專家翻譯完成後,版權方再請人把中文解釋一番,檢查翻譯是否準確。阿巴樂隊還要求,一定要有漢語詞作者再將歌詞潤色一遍,因為這樣才能有更強的歌唱性。
在《Honey Honey》中,蘇菲向她的愛人表達愛意,開口就唱“Honey,honey”,翻譯組曾經翻譯成“親愛的”、“甜心”,反復改了許多遍,最後決定不翻譯,直呼“Honey”更乾脆;兩人愛到濃時,蘇菲唱道:“(你)幾乎殺了我”,翻譯成中文時,就沒有直譯,採用意譯“愛得火熱”。
獨自把蘇菲撫養長大的唐娜在歌曲《Money,Money,Money》中抱怨生活的艱辛和掙錢的不易。翻譯組曾把唐娜呼喊“Money,Money,Money”翻譯成“鈔票、鈔票、鈔票”、“錢、錢、錢”,最後還是認為直呼“Money”更有力量。唐娜隨後唱出了對“錢”的嚮往:“(錢)對於有錢人來說是個玩笑,有錢人的世界裡總是充滿陽光”,中文版則唱道:“(錢)誰都想要,再多都嫌少。”
《跳舞皇后》中,唐娜與兩位閨中密友去小酒館狂歡,寂寞難耐的三個人唱道:“放點對的音樂,搖擺搖擺,再進去找一個國王”——這是直譯,中文版歌詞變成了“放點動聽的音樂,放鬆下曲線,再找個壞男孩”。
對服裝和道具,“寶典”也有要求。蘇菲與唐娜生活的希臘小島,背景是藍色愛琴海,“寶典”中規定藍白布料一定要從倫敦一家有百年曆史的佈景店訂做,《媽媽咪呀! 》前十三個語言版本所用幕布,都是在這家店製作完成。 “只有倫敦的這家店才能生產符合我們要求的這種藍色。”英方技術總監西蒙說。
服裝要求使用有彈性的熒光布,“寶典”規定布料只能橫向拉伸,不能縱向拉伸。這種布料在中國沒有生產,只能從英國運來。西蒙說:“如果縱向可拉伸,因為有重量,戲服穿在演員身上會越來越長。我們得保證能讓演員穿著演上200場、1000場。”
而蘇菲、唐娜們,“寶典”中規定,中方可以提供候選人,在中國組織招考,但說“行”的人只能是西方團隊。演員的三輪“海選”,“寶典”中規定了一套“標準動作”:第一輪考察演員音樂、舞蹈表演的基本素質,第二輪加入戲劇表演場景,第三輪則是根據角色,在演員之間進行PK,合適某個角色的演員留下。
一位在中國戲劇界有名的女演員主動要求參演蘇菲,導演保羅拒絕了,他認為那個角色並不適合她。 “《媽媽咪呀!》從來就不是一個明星秀,我們只找合適的人。”萊特博迪說。
直到第三輪招募結束,合適的蘇菲還沒有出現,保羅決定再增加一輪招募。新一輪招募結束前兩天,留著齊耳短髮、身材豐滿的普通台灣女孩張芳瑜趕到了現場。她一開始表演,導演組就一致認定,她就是蘇菲,打動他們的,是她“自然純樸的笑容”。
“我們也並不是傳聲筒。”田元說,中方製作團隊對中文版也有發言權。按照“寶典”規定,《媽媽咪呀!》的演員人數接近30人,但田元希望能簽更多的替補演員。 最初,英國團隊並不理解,他們認為會增加成本,導演也只能關注到正式演員,無暇顧及替補。田元說服英國團隊,“中國演員對怎麼去做一個長期演出基本沒有概念,對他們而言,這份長期合同並不是一個穩定的工作,他們有可能因此生活陷入困境,需要多一些人來應對突發狀況。”英國團隊最終妥協了,同意增加12名替補演員。
《媽媽咪呀!》的演出場地,“寶典”中規定,一定要在專業的音樂劇場演出。這是西方音樂劇演出的慣例。這種劇場的設計目標就是專為某一場或幾場音樂劇服務,主要特徵如觀眾與舞台之間的距離比一般的劇場更近。在倫敦西區,威爾士王子劇院是《媽媽咪呀!》的駐場劇院,《悲慘世界》只在皇后劇院上演,女王陛下劇院則是《歌劇魅影》的專屬劇院。按這個標準,中國幾乎還沒有一座專業的音樂劇劇場。 田元和同事們想出了一招,對現有劇場進行舞台改造。劇場台口不符合演出要求,他們就定制“假台口”放到舞台上,以製作符合演出要求的舞台空間。
“這是一次互相挑戰和妥協的過程。”萊特博迪說。
唐娜與女兒蘇菲關於自己睡沒睡過“幾百個男人”的爭論,是《媽媽咪呀!》的重頭“包袱”,每次都能逗笑西方觀眾。當“西式幽默”移植到中國來時,中國觀眾也笑聲一片。 “這是大家看得懂的幽默,中西方也有相通之處。”萊特博迪後來得出結論。
但原版《媽媽咪呀!》也有許多中國觀眾看不懂的幽默。蘇菲瞞著唐娜,讓母親的三個舊情人來到島上,他們的突然出現,讓媽媽感到震驚,也非常氣憤。二十年來,她獨自將女兒撫養長大,現在女兒要嫁人了,他們卻都來了。原版中,唐娜衝這三個男人吼道:“你們把我置於何處?我被三次射精擠到一邊去了!”漢語化時,翻譯組把這個笑點改成:“怎麼發現我被三匹種馬擠到一邊去了”。
英文中很多雙關語和隱喻,中文沒有辦法完全表達,只能保留原版的說法。《媽媽咪呀!》故事裡,有位年輕的酒館工作人員愛上了唐娜的朋友譚雅。譚雅告訴他:“小傢伙,一邊去,我的年齡都可以當你媽了!”小伙子轉身就說:“那就叫我‘俄狄浦斯’吧。”這個笑點出來,中國觀眾幾乎沒有什麼反應——在西方,“俄狄浦斯”指的是戀母情結。
唐娜的三位舊情人中,有一位是有“秘密”的——他是同性戀。西方觀眾一聽台詞就明白了:“我得找個希臘小伙練練我的希臘語”。 “希臘語”的“語”他用的不是“Language(語言)”,而是“Tongue(舌頭)”。翻譯成中文,暗示的意味消失了。 為了讓中國觀眾明白真相,翻譯組加了一句台詞:“我的家裡有我和我的男朋友。”
原版中一些並非笑點之處,漢語化後,反倒成了笑點。唐娜的舊情人之一告訴蘇菲:“我能把我二十年的經驗濃縮成兩分鐘告訴你。”話到此處,很多中國觀眾都笑了,但在萊特博迪印像中,西方觀眾在這裡是沒有發笑的。
為了製造“中式幽默”,翻譯組還把一些原版台詞用中國觀眾中的流行語來表達。 “噢,我的上帝”,變成了“偶滴神啊”,“什麼”改成了“神馬”,“有力量”換成“給力”,“脆弱”則變成“傷不起”。
“每個人覺得有趣的地方都不一樣,人有不同的幽默感。”萊特博迪說,“無論我在什麼時候遇到中國人,他們似乎總在笑著。我覺得那很好,我喜歡笑。只要他們笑了,我的目的就達到了,這就是《媽媽咪呀!》的作用。